未晚Yly

盛世正要来临,我从沉默中幡然醒悟。

送别


送 别






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卖艺的”,甚至不希望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仍这么想。可是能怎么办,脚下盒子里零散的几枚硬币出卖了他。他的确只能是个“卖艺的”。

这是城市最繁华的大街,商铺林立纵横,没有一条巷子是卑微的,它们都是商场的附属品,咧着招摇的高音喇叭,好扰乱疾步人群的心思,往他们脑子里掺上一些消费的欲望。最大的商场有十层楼,睥睨众生。玻璃幕墙像巨大的监视器屏幕,真实地播出人间的繁忙盛况。然而这些龙套们,谁也没空抬头看上一眼。

从他经常表演的地铁站口出发,登上一座有八个楼梯的环形天桥,在第一个楼梯的平台处会碰到一个吹口琴的老头儿。老头儿几乎有着最坚强的意志,夏天同样席地而坐,将自己暴露在40多度的阳光下,孜孜不倦地让口琴发出声响。老头儿对面是一个卖伞的大姐,长衫长裤大沿儿帽,装备齐全,以她为中心画个圆,方圆半米内都是很浓重的阴影。大姐为了展示商品,在面前撑开三把最为得意的遮阳伞。从没听到她吆喝一声,仿佛等待才是她真正的使命。或许她识趣,知道再大声的吆喝也敌不过一个高音喇叭机械的慷慨激昂。

许多双脚从桥上慌乱地踏过,往往是前脚根儿还没着地,后脚掌就急着迈上来。这画面很有意思——一群囚犯,迈着具有双重思想的双腿,被热浪推推搡搡,羁押着朝前走。桥的宽度太过严格,于是一片花花绿绿的碰撞在所难免。老头儿其实不用打伞,那些偶然的庇护让他脸上阴一阵儿晴一阵儿,阴的时候五官石沉大海,晴的时候又曝光过度。总之在夏天,老头儿的样子没人看得清。即使很偶尔地,有人想看清,也会因短暂的驻足而遭受不少白眼焦虑的攻击。这座桥上不允许停留,因为它承受着让人群和车辆分开流动的使命,因为它被最大的监视器注视着,它与那些街巷一样,只是个不敢犯错的小喽啰。

他向来厌恶天桥,觉得它低声下气,活得太屈辱。但是没办法,他仍旧需要在每天早上十一点登上天桥,去马路对面一家仅剩的包子铺买两个包子。根据心情,他会在中午吃掉一个豆沙的,而把酸菜的留到晚上解决,再或者反过来。一个酸一个甜,这构成了他每天的味觉。夏天食物不易保存,他通常把豆沙馅儿的藏在地铁站的垃圾桶后,再趁着那些白领下午下班儿前,迅速溜去,鬼鬼祟祟地取出来吃掉。这样他便有力气迎接那些如期而至的皮鞋高跟鞋,体面地为他们拉上几首优雅的曲子。

唯一的包子铺也有一个唯一的坏处——比别处的包子贵五毛,也是因为沾了这金贵地段儿的光。冬天到来之前他不必踏上天桥,只需沿着自己的坐标右转500米便到包子铺门口。那时包子铺大概有十几平,几张桌椅在里面歪歪扭扭地窝着,节能荧光灯管儿颓丧地吊着一口气,光线暗得让人瞳孔急速扩大,陷入本能的慌张,仿佛往前迈一步就会坠入深渊。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脸颊从颧骨处俶然地凹下去,一旦说起话来,那两块骨头像任人操纵的皮影关节,十分生动地表演起来。起初,根据颧骨高度,他判断老板是个南方人,混成熟脸儿以后,老板常操着一口本地方言跟他打招呼:

“又来啦?还是那两样儿?”

事实上这句话询问的意义不大,正说着前半句,老板已从手边墙上生锈的挂钩上拽下一个塑料袋儿来,熟练地将里面儿翻出,顺手揭开蒸汽盈满的蒸笼。话音刚落,溢出的蒸汽还未散尽,两个包子已经递到他面前。一边寒暄着生意难做,他在蒸笼侧面的铁盒里咣啷地扔下两块钱硬币,准备回到坐标的负极享用。

包子贵了五毛之后,老板身后逼仄的深渊消失了,六平米左右的空间一目了然。墙上的铁钩变成了塑料的,盛钱的铁盒还是那个铁盒,接替铁钩露出几片不连续的黄色锈迹来,硬币投进去愈发响亮。一些列常规程序之后,包子拿在手上,他仍投了两枚硬币进去。即使价目表的数字被拙劣地篡改了,并且近在眼前,他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注意到的。三个硬币的响声和两个硬币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说两个硬币是碰撞,那么三个硬币就可以称之为交锋了。交锋应该是很激烈的,蕴藏着斗兽的喜悦与刺激,然而只有一次出现了交锋。老板默许了熟悉的响声。他一个人在蒸汽缭绕的街角,往后一百米便是繁盛的巨幕,他觉得自己处于接近山顶的云雾之间,可是那雾不但烫手,而且灼心。若有一天云开雾散了,他便真的会因不知所措而坠入万丈深渊。两个硬币带来的平和,老板早已习惯。

这天,在返回坐标原点的途中,他仅用了两口便囫囵地吞下一个豆沙馅儿的包子,豆沙有些泛酸。这是上了天桥后他的胃告诉他的。接近第一个楼梯口时,他注意到吹口琴的老头儿缠着败絮袒露的土黄色棉衣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两个胳膊肘呈不标准的九十度弯曲,右手握着口琴,双腿紧张地蜷曲,像是基督徒虔诚的祷告,又像是藏族人在大昭寺前充满感激的跪拜。实际上那口琴更像一炷香,夜以继日地燃着,却无处安放。

卖伞的大姐已经消失了一段日子,十月底的天空常常阴沉一片,没有多少快乐可以诉说,只是酝酿着悲观的情绪。

他走下楼梯,回到原点。在一辆卖核桃的三轮车对面放下琴盒,蹲下,小心翼翼地启动锁扣,捧出一把深沉的小提琴来。这是一把出色的小提琴,琴身线条流畅,如自然卷曲的胡须,镂空的花纹简约而俏皮,背板流淌着原始而节制的纹理,橘棕色的漆本本分分地附着全身。琴颈颜色稍浅,自下而上呈渐变式的晕染状。琴头的颜色最为浓重,稠得发棕,用来调弦的旋钮闪着健康的深古铜色……

他很快站定,向下拽了拽已经被磨得杂乱不堪的毛料西装上衣,浅灰色的底,墨绿色的暗格深掩其中,三个摇摇欲坠的雕花扣子露出亮红的本质。相比这些,裤子则更纯粹,尽管裤脚已被皮鞋折磨得支离破碎。不过谁会关心一个卖艺者的裤脚呢?

六点,城市打开了阀门,白领们倾泻而出。空气也流动起来了,泛着蒸汽般的湿润,缥缈地传入鼻息。身后的地铁站,三四个卖伞的小贩不知为何占领了先机,咣着嗓子吆喝起来。

他轻轻搭上弓,闭上眼,准备沉沦于另一个世界。随着手指灵巧的配合变换,琴弓有预谋地推进,趁上一个音不备,再猛地抽离出来,像捉迷藏,又像恶作剧。阿兰胡埃兹协奏曲缓缓浮出水面,他乘上船即将远行。卖伞的大姐递给他一把最得意的遮阳伞,嘱咐他一路顺风;吹口琴的老头儿用口琴在后面伴着,他不懂外国的曲子,印象中只会反复地吹一首《送别》。船被暗流簇拥着渐行渐远,口琴声化成梦境围绕在身旁。月亮升起,他借着亮,看到自己乘一朵云雾飘到山顶,卖包子的中年人熟练地在云雾间掀开笼屉。

“又来啦?还是那两样儿?”

硬币在铁盒里激烈地交锋,咣啷的滑落声在山间涟漪般地回荡,整整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平息。

老头儿的琴声若游丝飘荡,好像到了那句“天之涯,地之角……”。

他听到了。只有他听到了。



注:

阿兰胡埃兹协奏曲:(Concierto de Aranjuez),亦称《阿兰胡埃斯之恋》,是西班牙盲人作曲家华金·罗德里戈(Joaquin Rodrigo)饮誉世界的吉他名曲。此曲自1940年首演之后,整个乐曲充满一种西班牙式的忧伤,优美难以言喻的旋律,以及随处所散发的浪漫色彩与奔放活力,旋即风靡了整个世界。罗德里戈曾说过:“...关于时间流逝的一种感觉,在充满著绿树、鸟叫、虫鸣的阿兰胡埃斯花园之中”,只要是听过《阿兰胡埃斯协奏曲》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种感伤,美好的感觉,随着黄昏沉落、随着时间消逝,心中涌起一种怅然。

送别: 李叔同留日期间,日本歌词作家犬童球溪采用《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写了一首名为《旅愁》的歌词。而李叔同作于1915年的《送别》则取调于犬童球溪的《旅愁》。 台湾女作家林海音在其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中两次提到《送别》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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